文章轉載自：屏顯世界 

自2018年起，Ultravision公司在美國對中國LED顯示行業數十家企業發起“337調查”程序，作為一家專利非實施主體（俗稱“專利流氓”），Ultravision 的這一舉動對中國LED顯示行業負面影響極大，因為中國是LED顯示生產大國，全球80%的LED顯示產品出自中國。

中國LED產品的強勢，引起了美國“專利流氓”公司的歪心思，他們想盡辦法，要對大量中國公司“敲骨吸髓”。

“337調查”立案門檻非常低，但是制裁卻特別嚴厲，其中的“普遍排除令”，同行業中只要有一家企業不幸敗訴，連同該國其他同類被訴產品企業都要退出美國市場。

而企業的應訴非常困難，要聘請熟悉美國法律的律師，要找大量證據、證人，面對美國特殊的陪審團審議制度，費用少說也需要300萬—600萬美元，甚至更高。

這個過程中，許多企業選擇妥協和解，交了大量專利費用，等同于給“專利流氓”公司送了大量炮彈。

而中國深圳的艾比森公司，開展了一場近5年的馬拉松應訴，花費了幾千萬元，中間經歷萬般曲折，最終6月12日，美國得克薩斯州東區法院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——艾比森贏了！艾比森9個被控產品均未侵犯任何Ultravision的知識產權，并確定所有Ultravision聲稱自己擁有的知識產權都是無效的。

這是中國LED企業對美國337調查和德州地區法院訴訟的首次勝利。這場勝利無比艱難。

后續，艾比森董事長丁彥輝說：“我們準備乘勝追擊，讓UV公司賠償我們律師費。”

以下是艾比森打贏“337調查”全紀錄，有人當逃兵、有人背叛、有人忍辱堅持，整個過程如歌泣血，以下，Enjoy。

采 訪：孫允廣

口 述：丁彥輝 艾比森光電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、正和島島鄰

“專利流氓”的套路

“卡脖子”這個詞，這幾年非常流行。

美國在很多領域能卡中國脖子，但是在LED顯示領域不行。中國的LED企業技術好、成本低、產品過硬，這幾年勢頭很猛，在美國如魚得水，讓很多美國企業眼紅。

艾比森是中國光電LED顯示行業出口的龍頭企業。2020年美國大選，民主黨候選人拜登演講用的大屏，就是中國艾比森制造的。

2018年時，艾比森在美銷售5億，占據了很大一片江山。

在美國，有個專有名詞叫“專利流氓”。

這不是我們污名化的一個詞，而是美國法律體系中一個固定表述。

Ultravision公司（以下簡稱UV公司）是一家美國本土的LED顯示屏企業，多年前就因為中國產品的競爭，其產品技術更新跟不上，市場份額日漸衰落。

2018年，UV公司看到了“新機會”：發起“337”調查。

它向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（USITC）提出337立案調查申請，主張美國進口和在美銷售的部分LED顯示面板及其組件產品侵犯了其專利權，請求美國ITC發布排除令和禁止令。

UV公司主張了30多項專利請求，但很多都是無用的專利。

比如，UV擁有的兩個以防水結構為主要訴求點的專利，實際上就是在LED屏幕外加上個大鐵盒子，起到防水效果。在中國人看來，這能叫專利嗎？誰想不到加個殼子能防水啊？

UV公司憑借這些七拼八湊出來的專利，開始與各大LED公司洽談，收取專利費。如果談不攏，就威脅發起“337調查”訴訟。

這里特別注意，“337調查”不是司法程序，而是USITC（美國貿易委員會）搞的行政調查，立案門檻很低，但是制裁卻特別嚴厲，其中的“普遍排除令”，同行業中只要有一家企業不幸敗訴，連同該國其他同類被訴產品企業都要退出美國市場。

一旦進入“337調查”，流程非常長，耗時耗力，光律師費就要上千萬美元，而且這段期間還會影響到公司在美國的銷售。

很多公司都盡力避免陷入這種困局。

UV公司就是看準了這一點，開始一家一家談，看人下菜碟，根據你的體量不同，要的籌碼也不一樣。大的上千萬美金，小的至少也要幾百萬美金。最初UV就向艾比森提出三千萬美金的費用。

中國幾十家公司，一家一家搞，算算賬，是一門“能發財的生意”。

這個過程中，大部分企業選擇妥協，因為核算一下成本，還是“認栽”比較合適。其中包括三星、BARCO這樣的一些國際大公司，都選擇了妥協。

智斗“專利流氓”

UV公司的老板叫Bill Hall，是一個非常多變的人。

當時Bill找到艾比森董事長丁彥輝，提出其幾十個專利值1億美元，艾比森支付3000萬美元即可。

丁彥輝不同意。心想，多少年里，艾比森奉行“三不原則”：不說謊、不造假、不行賄。這次行得正，又沒有侵犯專利，憑什么就被你“白嫖”？

但轉念一想，打官司要好幾年時間，影響公司經營，迫于公司壓力，丁彥輝對Bill說，我最多給你10萬美元，離我遠點，以后別再糾纏。

Bill明顯不能同意。

從那之后，丁彥輝下定決心要斗爭到底，把這個“專利流氓”的所謂專利打掉。不光是為自己，也是為了整個LED行業。因為艾比森是對美出口的龍頭企業之一，如果艾比森和解，對中國其他企業非常不利。

自2018年被起訴后，艾比森成立了一個由Goodwin Procter LLP領導的內部專家和外部美國律師組成的特別團隊。

從博弈角度上看，UV公司找準艾比森，也算是懂點中國兵法“擒賊先擒王”的意味。雖然這個是個反面應用。

2019年4月，Bill通過助理聯系丁彥輝，說他從美國飛中國香港，邀請丁彥輝去香港面談。

丁彥輝說：“不去！要談你就來艾比森公司。”在自己的主場，丁彥輝想著好好地跟Bill談談，于情于理地告訴他什么事情該做，什么不該做。

后來Bill沒有去艾比森公司，又多次聯系丁彥輝，丁彥輝就是不見，明確回復他：“我不跟你談，我就要把你這個專利流氓打死。”

對艾比森來說，這也是一場博弈。

2013年艾比森在美國成立公司，銷售額連年增長，僅2018年艾比森對美銷售額就有5億，占公司總銷售額的1/4，一旦官司輸了，那就任人宰割了，UV公司的30多個專利，每年可拿出兩三個，收取幾千萬美元的費用。在美國的利潤全都搭進去，甚至還可能退出美國市場。

丁彥輝的每一個動作，都決定著公司下一步的生死存亡。

朋友、叛徒、逃兵

2020年4月，是一個關鍵的轉折點。

說艾比森出590萬美元就可以暫時和解。但是對方提出，和解只能針對已起訴的幾個專利，且僅七年。這就意味著UV公司隨時都可能拿著其他專利來反撲中國企業。

這種情況下，艾比森和解，就意味著其他企業全輸了，每年都要交幾百萬、上千萬的專利費。

接到該消息，丁彥輝在正在高爾夫球場，他當時一激動，把桿子扔斷了，說“我要跟他們打到底，我再撥1000萬預算，大不了美國市場不做了，簡直無恥！”

丁彥輝覺得，這與中美貿易談判很像，你要拿出自信、果敢之后，對方就會退讓。要是對方一看你謹小慎微、懦弱，反倒會得寸進尺，給你層層加碼。

其他企業一開始也有反抗的，但打著打著因耗資巨大，就打不下去了，律師團也解散了。

艾比森、利亞德、聯建、洲明等巨頭開始組建聯盟，聯合應訴。艾比森的律師有五六人，美國那邊的律師團隊還有幾十個人。其他企業因為有分歧的、有付不起律師費的，最后幾家企業把錢集合起來，全部改為艾比森律師團隊，把資源給足，攻堅克難。

在前期工作中，艾比森律師布局了完整的證據鏈，全部共享給了其他公司。

當中國公司聯合起來，對美國法官和陪審團形成的影響比較大，更重要的是，這種“合縱”策略能夠對對方律師造成很大壓力，因為律師跟UV公司是一種風險代理，UV公司可能沒有付現金（或者少量），打贏了官司律所才能拿到錢，打不贏就白干了。

政府也給了很大鼓勵，深圳市政府鼓勵丁彥輝說，知道問題很嚴重，知識產權局也希望有人能承托，希望能堅持下去。

但是，給丁彥輝最大鼓勵的是另一個LED巨頭——利亞德公司董事長李軍。李軍給丁彥輝打過幾次電話，他說“兄弟，你要堅持下去，我們這是一個民族氣節，這個過程如果誰投降了、妥協了，我們就跟他過不去！”

Bill一看架勢很猛，開始采取迂回分化戰術。

他找了其他兩家中國LED企業，每家成功訛詐了上百萬美元。其他企業的和解，相當于給了UV公司證據，也給UV公司送了一筆錢，提供了彈藥，畢竟他們打官司也是要花錢的。

整個過程困難重重。有人當了叛徒，給對方送去情報；行業內也有人當了逃兵，給對方送去彈藥；就連艾比森自己，公司都換了好幾任高管，覺得這個事情壓力太大，辭職不干了。

因為官司影響，艾比森對美銷售逐年下降：2018年5億，2019、2020年3.5億，2021年3億。

作為一家上市公司，艾比森的財務報表上每年管理費用都十分高，就是因為打官司啊。丁彥輝這時候，覺得自己有些悲壯，因為是站出來“代表國家”在打，代表LED顯示行業在打。

“天王山”戰役：正義屬于誠信者

宜將剩勇追窮寇，不可沽名學霸王。

——毛澤東《七律·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》

這個過程里，艾比森的行為，也得到了美國律師團的鼎力相助。

丁彥輝問律師，除了律師費之外，你們為什么還愿意代理艾比森這個官司？

美國律師說：“我認為你們是站在正義的一邊，經多年了解，我認為艾比森是一家在中國遵守中國法律、在美國遵守美國法律的公司，公司各方面管理非常規范，價值觀是正的。”

其實這也是艾比森敢打這場官司的底氣。丁彥輝一直講，公司的愿景是“養浩然正氣，筑山上之城”，要成為守誠信、重品質、敢擔當、謀共贏的商業標桿。

這一價值觀給了美國律師團隊很大的底氣。

（備注：在美國，律師團隊不僅看重金錢，更看重名譽，官司一旦打輸了，對自身名譽有很大影響。）

2021年6月，陪審團再次開庭。

這次開庭足足審了5天。美國的法律是講證據的，艾比森的律師團隊義正詞嚴，心里坦坦蕩蕩，用很真誠的態度，把近5年積累的證據一點一點列舉。

而且，陪審團不光問你專利，還調查你所有一切：比如你在美國有沒有做過違法的事情，有沒有銷售過假冒偽劣產品，有沒有欺騙客戶的記錄，有沒有重大客戶投訴、勞資糾紛等。

上述所有一切，一旦被發現，都會在法庭上作為證據證明一家公司的不誠信。陪審團都可能據此認定你可能侵犯別人專利，就會繼續懷疑你。

但是，5天審核下來，陪審團沒有發現任何不誠信行為，挑不出任何毛病來。

關鍵時刻，中國企業聯建光電的證據，讓這次審查成為轉折點。聯建光電在七八年前申請過一個防水的專利，UV公司買了聯建的產品，回去搞點小小的改裝，就去申請專利。實際上在美國UV申請這個專利之前，中方早就制造出這類產品。

“苦心人，天不負”，最終，6月12日（美國當地時間6月11日），美國得克薩斯州東區法院果斷裁決，正式宣布：艾比森九個被控產品均未侵犯任何Ultravision的知識產權，并確定所有Ultravision聲稱自己擁有的知識產權都是無效的。

這是一個極其振奮人心的消息。

率先審理的艾比森的勝利給將來利亞德、洲明和聯建等同行業企業開了個好頭。

回顧此次勝利，丁彥輝曾一度對美國法律灰心喪氣，任何的官司都要找律師，花高昂的律師費，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拉鋸戰。不僅僅是“專利流氓”，感覺律師甚至都變成了一個“寄生階層”了。

甚至在這次開庭之前，所有人都認為艾比森必輸，不僅要賠償專利，還可能被迫離開美國市場。因為在這之前，確實有中國企業不誠信經營、弄虛作假，給美國法律界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，再加上當下中美的貿易摩擦，根據民意調研，律師團認為陪審團有很大的傾向性。

開庭前法官提出希望和解，并給艾比森開了價，律師也多次勸過艾比森，說法官如果希望和解，那最 好的選擇就是和解。（按照博弈論，這樣的損失最小）

但這次勝利，也讓丁彥輝感覺到，美國法律體系還是公正的、講證據的，美國的律師也是有價值觀和使命感的，只要你有充足的證據，誠信經營不作假，正義就會屬于你。

艾比森用真誠和專業，讓美國法官和陪審團相信，不是所有的中國企業都是靠財務造假和偽劣產品去經營的，中國大部分企業是靠聰明智慧給客戶創造價值，才贏得了市場的尊重和信任。

而且，艾比森準備乘勝追擊，繼續上訴，把這幾年的官司費都追回來。

在美國，勝訴了對方承擔律師費。介于這些年花費大量律師費，這種情形下，UV公司很可能選擇破產。

UV這一“專利流氓”公司，很可能要見證自己企業的尾聲。

刻骨銘心的9點反思

歷時近5年，艾比森贏了，中國LED產業打贏了關鍵一杖，但這個過程是曲折、痛苦的。

可以說是“萬里長征勝利了第 一步”，未來LED行業還會遇到類似情況，甚至可能會遇到更厲害的“專利流氓”。不僅LED行業，其他行業亦是如此。

這次勝利，丁彥輝總結了9點寶貴經驗，全盤分享出來：

1. 多數好人的妥協，造成了惡人的為所欲為。而少數人的一步步妥協，造成了多數人的損失。

2. 中國企業一定要加強專利意識。不要因為簡單就不重視，像防水這種低級技術，我們不重視，人家就會拿來阻礙我們。

3. 積累專利不是為了阻礙別人，而是為了防守自己。

4. 關鍵時刻，中國企業一定要團結。日本企業在面對困難時候往往很團結，在這方面我們民族企業要反思。

5. 完全透明化做企業，是一件難而正確的事。艾比森把這刻在骨子基因里，堅決不造假、不說謊、不行賄。這就是商業的規律，很多企業一開始不適應，艾比森證明了這是一條正確的路。曾經有企業千翻百轉找艾比森買LED屏，老板說“跟艾比森打交道，他們不會行賄，可以降低交易成本。”（老板不用擔心員工吃回扣）

6. 美國市場很大，雖然有很多“寄生蟲”和“專利流氓”，但他們的法律體系非常完善，最大的好處就是極其講究證據，最終的處理公平、公正。這一點要有信心。

7. 先前中國企業的造假、偽劣行為，確實給美國各界造成不好影響。真正的中國企業要有擔當，不造假、不行賄，用創造價值贏得尊重。一個造假企業，會帶壞整體名聲。

8. 當你的產品足夠強大，才能夠抗衡國際阻力。丁彥輝說，美國貿易戰對艾比森的影響不是很大，稅率增加25%，你加稅我就加價，美國產品又比不過中國，羊毛最終還是出在羊身上。除非好萊塢、迪士尼、NBA這些賽場不再拍電影，不再搞比賽，不需要用LED顯示屏。

9.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：做企業坦坦蕩蕩、干干凈凈就是最大的捷徑，正義終會來臨。